午后遇見一棵榕樹。藍天下,它撐開巨傘,竟使它足下的土地漏不進一簇熱辣的陽光,孩子們三三兩兩在樹下的石桌上寫字。風過,十幾只黃蜻蜓結伴飛過,恍惚間像落葉飛旋,清涼又夢幻。
在福建、廣東和廣西,幾乎“有村就有榕,無榕不成村”。一棵榕樹的樹齡往往有上百年,“行人不見樹少時,樹見行人幾番老”,榕樹是無數人的鄉愁。也許它成千上萬片樹葉,就是成千上萬只眼睛和耳朵,在它的見證下,一塊土地滄海桑田的故事似乎都有了來處。
榕樹見證過柳宗元的思鄉失意:“山城過雨百花盡,榕葉滿庭鶯亂啼”;見證過蘇軾的苦中作樂:“荒涼海南北,佛舍如雞棲。忽此榕林中,跨空飛栱枅(栱枅為柱上橫木)”;見證過張元干的惆悵憂慮:“山暗秋云,暝鴉接翅啼榕樹。故人何處。一夜溪亭雨”;見證過陸游的躊躇滿志:“白發未除豪氣在,醉吹橫笛坐榕陰”。植根在詩詞中的榕樹沾染著唐風宋韻,枝枝葉葉都帶著靈性。
“榕樹能容故得名”,無論歲月以怎樣的形態流動,榕樹始終是包容的。它亭亭如蓋,下垂無數像胡須一樣的氣根,仿佛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,讓人們愿意親近,綠蔭之下,似乎煩心事就能隔在屏障之外。宋朝詩人劉克莊寫道:“傍榾柮邊名燠室,有榕樹處當涼臺。”榾柮是木疙瘩,長得不好看,只能用來燒火取暖,燠室就是溫暖的居室。在榕樹下,身體不燥熱了,心便能慢慢明澈。從古至今,到榕樹下乘涼、聊天、打發時間,仍是鄉村中常見的一景。
宋朝大儒朱熹十分重視植樹。在任職同安(今福建省廈門市同安區)主簿期間,朱熹常到大輪山覽勝,并在梵天禪寺旁種下榕樹。至今,仍有一棵須根滿樹的古榕郁郁蔥蔥,已有850多歲,當地人稱之“宋榕”。
不僅如此,朱熹巡察至東半縣(今屬福建省廈門市翔安區)時,發現民眾皮膚異樣。觀察后發現當地山嶺兩翼高中間低,呈漏斗狀,西北風長驅直入,以致有“沙漠七里口,無風沙自走”的民諺流傳。朱熹于是手植三棵榕樹作為“擋風樹”。榕樹生長極快,很快就形成了高大的綠墻阻擋風沙。朱熹離任前往建陽時路過此地,百姓十分不舍,爭相拉住他的車沿不讓他離去,朱熹于是在道旁的巨石上書“扳轅”二字,以感謝百姓深情厚誼,后來人們將二字刻在了石上。古有成語“扳轅臥轍”,亦作“攀轅臥轍”,形容百姓不舍官員離任。百姓亦將朱熹手書的“同民安”做成匾額鐫刻在三棵榕樹下的石門上,寄托對他的懷念,官聲如此,真正“垂一方之美蔭,來萬里之清風”。
榕樹之所以可以一樹成林,在于它生命力極旺盛的氣根。哪怕是腐朽的樹體或是樹凹,榕樹接觸后都能長根萌芽。氣根之間相互纏繞“抱團生長”,形成更有力的根系,這或許就是榕樹的長壽密碼,也是它帶給我們的人生啟示。
無論如何,從書頁中看榕樹是抽象的,擁抱一棵榕樹卻是具體的,也是溫暖的。個人的生命總有褪色之時,而古樹卻能替代我們給后世以溫柔慰藉。在有限的生命里,與樹成為君子之交,去感知去保護,才能永使綠意長存。(簡凝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