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費孝通先生眾多學術著述中,《社會調查自白》可謂“一個科學工作者對自己工作的自白”,作者以長達半個世紀的學術探索為標本,毫無保留地自我“解剖”給讀者,凝結了自己對社會調查方法的深沉思考和智慧。費孝通從“我的一生是怎樣從事社會調查的,以及這些調查是怎樣影響我的思想的”講起,系統介紹了社會調查、民族調查、農村調查、家庭調查、小城鎮調查、知識分子和智力資源調查、社會學的重建和發展等領域的研究和反思,給出了在理論和方法指導下開展社會調查的具體路徑。
早在1936年,費孝通就鮮明提出,社會學的目的是認識中國社會、改造中國社會。但中國如此之大,如何在有限的學術生涯中,以學術方法透視解析近乎無窮之社會,是開展社會學研究必須要面對的巨大挑戰。“解決這一矛盾唯一的途徑就是腳踏實地做研究”,費孝通以最質樸的話語給出了最真摯的答案——從實求知。這是關于社會學研究認識論和方法論的深刻總結和重要學術貢獻,更是費孝通傾注畢生心血孜孜以求、篤行不怠的“田野精神”。
“我把江村調查看作是我進入這個‘了解中國社會’的領域的開始”。江村,即江蘇省蘇州市吳江區七都鎮開弦弓村。這里是費孝通躬耕探尋“中國文化傳統與現代化接榫之處”這一核心命題的起點。從1936年初訪江村,費孝通先后26次調查訪問江村,其中的24次調查訪問都是在他71至92歲高齡之間進行的。行行重行行,費孝通一生行走在田野之中,他在江村追訪研究中所秉承的始終扎根于社會生活實踐、“到實地去”觀察、體驗和探究中國社會文化變遷,已經成為調查研究的“江村范式”。近期,北京出版社重印《社會調查自白》,從這本“自白”出發,我每讀一次,不僅收獲更多思考,更能從中體悟費孝通“我的一生是怎樣從事社會調查的,以及這些調查是怎樣影響我的思想的”之深刻,感受到其中的調研理念、方法、路徑,充溢著穿越時空的智識光芒和經典學術著作經久不息的生命力。
開展社會調查,向來是知易行難。當年費孝通感慨:“我們現在面臨的世界比過去復雜得多,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也越來越感到困難”。如今以開弦弓村為代表的江南大地,早已變了模樣,經濟發展、人口結構日趨多元化,社會關系演變更快速。在這樣的背景下,又該怎樣調查研究?作為一名巡察干部,筆者對這個問題答案的尋求,尤其顯得迫切。
對村(社區)巡察與當年費孝通面對的以開弦弓村為樣本的研究無疑有相通之處。比如,如何在有限的時間里,全面深入精準地了解掌握一個村(社區)的真實現狀;如何讓群眾認可,更主動參與到研究中來;如何從一個個村(社區)的主要矛盾中把握鄉村發展、找到鄉村發展的方向與路徑,等等。
也正是費孝通的江村調查,啟迪蘇州對村(社區)巡察走出了一條新路。從2018年開始,我們將費孝通社會調查理念和研究方法融入到對村巡察工作中,探索開展“田野巡察”。通過在吳江先行先試,逐步拓展深化、推廣完善,目前“田野巡察”模式日趨成熟,獲得了社會廣泛認可,群眾的認可度、接受度持續提升。
今天,翻讀費孝通《社會調查自白》,再次感受到其中的理論給養和方法指引,而這些無疑是我們工作中解決實踐難題的“金鑰匙”。不妨以蘇州巡察實踐為例,結合費孝通《社會調查自白》做一概括對比,以啟迪更多的讀者。
從實求知——以深入“田野”真正問政于野。“科學之道在于實事求是,科學結論不能靠主觀臆想”。這是費孝通社會調查的思想原則和根本出發點,也是貫穿他一生的基本精神。費孝通認為,在實際社會調查中所“接觸到的客觀事物、現象都因人、因時、因地而異,各有其不同的內在聯系,有著千變萬化的發展過程,有不同的類型”,因此必須“到現場去親自觀察,理論聯系實際”,既要從實踐中去觀察真實,盡可能地貼近調查對象,更要從實踐中檢驗證實,盡可能地接近認識本真。同樣,巡察工作要經得起歷史和群眾檢驗,也必須堅持實事求是這一原則,從“田野”中來,到“田野”中去。沉得下去,深入田間、問政于野,通過貼近式的身臨其境、置身其中,融入老百姓生活,觀察發現問題。也要跳得出來,透過具體問題來把握村(社區)整體情況和真實面貌,提出意見建議,在一次次的重訪觀效中,深入求證、關聯延伸,這樣才能實現“認識在逐漸深化,使之更接近客觀實際”。
將心比心——從巡察“田野”通往群眾“心野”。費孝通提出,社會學研究要從“社會生態”向“社會心態”拓展,研究那些“隱藏的我”“說不清楚的我”和“講不出來的我”,這是最難調查和研究的部分。對此,費孝通提出了一個極具啟發性的研究理念:將心比心。巡察工作中也常常遇到“隱身的群眾”“隱秘的角落”,有些是群眾不愿意講,有些是群眾不知道怎么講清楚,等等,這種信息差是體察實情的難點所在。費孝通認為,把握“群眾心理”,才能把準“群眾心態”。以此為指南,將費孝通這一理念,移植融入到巡察中,首先“向心而行”,拉近與群眾的物理距離,搭建群眾反映問題新渠道,以“田間會”“板凳夜話”等形式與群眾面對面談心對話。再者是“以心換心”,拉近與群眾的情感距離,把群眾反映強烈、關注度高的問題,以立竿見影的效果讓群眾認可。最重要的是“心心相印”,拉平與群眾的認知距離,用“群言群語”代替“巡言巡語”,從家長里短中熟悉村情民意,從百姓關注的集體增收賬、村民生活賬、村官作風賬中了解百姓所盼所感,讓工作更鮮活、更接地氣,巡察工作也更具“泥土味”“真情味”。
類型比較——集一隅“田野”匯成全景“視野”。一般來說,具體的社會調查所收集的往往是局部情況資料,“江村調查”也不例外。針對“怎樣答復一個一個小村子的調查能加成一幅中國社會的整體面貌”這一問題,費孝通在書中介紹了“類型比較法”,即通過對各種不同類型的個案進行調查,然后對它們進行比較,進而歸納出共性認識。從對一個個“田野”的深描中,站在更高維度勾勒“鄉土中國”,為推動中國農村發展、富村富民提供參考。基于此,蘇州建立村情民意調查數據庫,集成分析運用巡察“大數據”,科學地進行類比,發現其中隱含的關聯關系,從個案、類案中發現普遍性、深層次問題,推動調查數據實現從微觀到宏觀、從主觀到客觀、從概括到精準,從而為鄉村治理、政策制定等提供更加科學有力的支撐,實現一隅“田野”探索,最終匯成共同富裕、美美與共的全景式宏闊“視野”。
再次品讀費孝通著作,在思緒中追尋“行者”腳步,更覺其學術思想之無垠深廣,其“田野精神”和研學之道如光如炬,指引調查研究方式方法的前進與升華。“我這一輩子做了不少事,應當把我的好經驗、好傳統傳授給下一輩,其中最主要的也是希望能繼續做下去的就是認識中國社會,為中國盡一點力。”
作為費孝通故鄉的蘇州,從“田野調查”到“田野巡察”,沿襲了隱藏在心靈深處的血脈基因,費孝通的調查研究精神依舊一如江水泱泱,涓流不息。這種傳承繼替,會催動“江村”生生不息抵達更美好的明天。(王友良)